ARTicle | 對話:馬德升 X 許劍龍

在「石」空下許願:石頭的前世今生
March 27, 2024
ARTicle | 對話:馬德升 X 許劍龍

本文記錄了馬德升與3812畫廊聯合創辦人、兼《在「石」空下許願》策展人許劍龍之間的獨家對話。藝術家談到於3812的個展,並分享其早起的經歷。

許劍龍(以下簡稱許):馬老師,您是怎樣理解是次展覽《在「石」空下許願》 的主題?

 

馬德升:(以下簡稱馬):實際上,我希望透過這次展覽向大家傳達一些重要的理念。在我幾十年的藝術生涯中,「石」一直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它代表著勇於探索的力量、堅韌不拔的精神和高尚追求的人生理念——正如您在這次展覽中所看到的人形石頭一樣,它們象徵著我所追求的品格,宛如壯麗堅固的高山。

同時,石頭是一個實體,而時空則屬於虛空。在虛空中尋找實體,創造出一個符號,將存在與虛無結合在一起,帶來一種夢幻般的感覺,這也是這個展覽希望向大家傳達的。至於能否達成這種效果,那就取決於每位觀眾自己的體驗了。

 

許:您之前過去很多年都有以石頭作為主題的展覽,您覺得跟是次有沒有分別呢?

 

馬:以前在世界各地,包括巴黎、倫敦、香港,石頭更像是一個符號,代表了一种很坚固,很永恒的一个形象。

 

而這次3812的策展文章我覺得寫得很到位,把我的很多感覺都寫了出來,特別是找到了一種升華的感覺,就打開了一個立體豐滿的詮釋維度——這是跟之前的一個重要分別。具體來說,它提到了石頭不滅的特性,在生成與破碎之間不斷的轉換,生生不息。這和我們生活當中遇到任何事情都是一樣的:不管你的喜怒哀樂,它只是时空当中一个点,很快就会过去。但是一般人常常過不去這個坎,就迷失在这个一点上,感到很糾結。我便希望用石頭的永恆不滅的風采去為我們生活帶來力量,這也是我想表達的重要內涵。

 

許:您记不記得最初是什么时候開始畫石頭的?

 

馬:約在1982年左右,我開始在北京使用油畫繪製超現實主義風格的石頭作品。之後停止了一段時間,畫得不太多了。之後我開始研究抽象水墨畫。正式地畫石頭作品是在我住院兩年、八年康復之後了。我之前對卵石非常感興趣,如果你將一塊抱在手中,緩慢閉上眼睛感受的話——它原來可能是一座巨大的山啊。然後它衝下來、滾動,就變成了一塊小石頭。 所以我乾脆決定畫石頭,這個想法似乎來自天上的啟示,於是我開始畫了。總之,從2002年開始我就開始畫石頭了。我先畫草圖,然後在畫布上畫小的作品,之後逐漸轉向大作,越畫越感到開心、放鬆和愉快。

 

許:其實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方法去理解您的石頭。有從中国文化出發去探讨的,有從剛剛提到的抽象虛幻的角度來談的。我現在更了解到其實有時候馬老師創作是比較隨意的,慢慢地將石頭這一符號與自然經驗融合,變成一個屬於自己的符號。1976年,您接觸到西方抽象主義,開始對藝術有了新的想法。您是怎麼看到這些作品(當時文革剛結束),它對您的衝擊有多大? 有沒有哪一位藝術家令您印象深刻?

 

馬:當時,我的同學們考上了美術學院,他們可以從學校借來一些雜誌給我看,那時我才接觸到這些藝術作品,主要是蘇派的素描,給我帶來了很大的觸動。特別是康丁斯基的作品,我覺得他的抽象作品非常有趣。但對我來說,他還是西方的藝術家,我還是要堅持中國傳統文化。所以後來,我開始用水墨畫抽象作品,畫完大幅的作品後開始回歸傳統,畫抽象和具象並存的作品。

 

許:1980年代的時候您轉向了水墨實驗。我可不可以這樣理解,在當時您是一腔熱血的年輕人,抱著非常宏大的理想,希望用全新的藝術語言重新激活那個源遠流長的水墨傳統?

 

馬:剛剛接觸西方藝術的時候,我是很有感觸的。中國畫有這樣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其實西方人也常常在問,就是這兩千年來的藝術都差不多一樣,變化不大。我就想用我的感情、造型、構圖去突破這樣的傳統,用自由的創作觀去改造它。

 

許:您去打破水墨畫古老傳統的一種束縛,但同時有沒有重新復興中國文化的內涵在裡面呢?

 

馬:我想從創作的角度去回應這個問題。藝術創作其實就是一個呼吸的過程。就是把傳統與現代生活的事物全面地消化吸收之後,通過藝術去真誠地表達自我,呼出來。它講究自我與創新的內容,而不是歷史的複製。我还有一个名言:刚出国的时候,瑞士展覽有记者来采访我。我说了一句话:反传统本身就是传统。就從历代来讲,必须要反对传统,你要创造一个东西来,然后它又变成一个传统了。这个历史就是那么往前发展的,每个时期的人都要想办法把传统给反掉,然後創造新的東西。

 

這個時期其實非常重要。我將對社會的感受和反思表達出來,並在形式上進行一種探索。 這段時期持續了3-4年,我白天上班,晚上刻版畫,非常辛苦,但實際上我將其視為一種純粹的愛好來宣洩情感,並沒有考慮名利或賺錢什麼的。我對社會非常敏感,可能是因為我本身屬於弱勢(殘障),特別是面對不公義和不義時,我有勇氣站出來。我的早期版畫非常珍貴,它們具有一種人文精神,我一直都非常喜歡它們。

 

許:您當時要提倡的是一種藝術自主性與創作自由的精神是嗎?

 

馬:是的。其實我有兩個主要宗旨。第一就是要真實表達自身感情、可以是對社會、人文、個體的任意感情。形式上也沒有特定要求,可以是抽象也可以是具象,但一定要多樣且真誠,其他的可以去慢慢發展。

二是年輕人對新中國未來的一種希望與期待。在特定的歷史社會文化下,我們就自然地對未來有很多願景。這感情就像是火山一般,積累了許久,要爆發出來。

 

 

許:所以今天回頭看星星畫會,您們當時提出與追求的就是一份在藝術創作上真實表達自身感情和對新中國未來的一種期昐。有沒有什麼是當時您最難忘的?當年您的木刻版畫就令人耳目一新,能深入聊一聊嗎?

 

馬:星星畫會代表了當代藝術在中國歷史中的一個里程碑的時刻。而除去其重要的藝術史意義,它也代表了那一代人的熱情、抱負、希望,這一點也是在過去幾十年的各種訪談中我所強調的。當時的中國藝術界仍然受到許多傳統和現實主義的影響,而我們作為年輕的藝術家,想要追求一種更具表達性與抽象的風格,回到藝術本身,去創造全新的藝術文化與面貌。我也認為藝術應該有自由表達的空間,而藝術家也承載著啟發、影響觀眾的社會責任,引領、推動全新的思潮,而不僅僅是創作迎合或符合範式的流水線產品。

 

許:1986年時候去了法國,當初為什麼有這個決定?到了之後有什麼體會呢?

 

馬:我是1985年出國,86年前往法國的決定主要出於對學習和探索的渴望,這是一個很好的決定。讓我來跟你講個故事:在80年代初,我剛到巴黎時,市政府的一個博物館正好在收藏作品。我送去了兩幅水墨作品,過了不久,我收到了一封信,裡面附有八千法郎,並告知其中一幅作品被收藏了。對當時的我來說,這個數字非常高,我也感到非常自豪,因為我的水墨作品能夠被法國的博物館收藏。實際上,對於西方來說,只要他們認為你的作品好,不管你是哪裡的人,自然會收藏。 所以我一直鼓勵中國藝術家多與西方交流。

 

許:作為一個中國人,80年代來到異國他鄉開始新的生活是很不容易的。當初是懷著一些什麼樣的目標來到法國?

 

馬:我一直在追尋一個文化交流融合、大同社會的願景。我認為是沒有東西方之分別,只是因為國界、語言不同而在表面有所差異罷了。但我們的靈魂是共通的,當我在閱讀西方名著時候感動得落淚便是明證——我們一起生活在地球之上,總能在內心深處之中找到共鳴。所以,不論是什麼媒介,重要的是你要表達什麼、如何去表達。

 

許:您在這四十餘年的時間裡為自由的、表達的藝術做了很多貢獻,時至今日您在藝術創作上面還有沒有想追求的目標?

 

馬:原來年輕時我想追求很多東西,但現在是沒有追求了。沒有追求反倒成為了追求,好像一個悖論。但實際上,這種說法很真誠,就好像中國常說的「看山還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