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煙集翠

美發生於回眸的那一刻，當你回顧一個消逝的世界，那還在明媚閃耀的事物就是永遠無法抹去的雋永之美。當你看到王劼音先生的作品，你就重新感受到了中國古典山水畫與花卉如何以其本然的素雅樣態再度君臨的氣魄。中國當代繪畫的貢獻在於重新喚醒這種已然消逝的自然美，並以看似廢墟、實則激發隱秘救贖的形式，顯現存在枝椏上不敗的花姿。

不可能直接畫一幅山水畫，在黃賓虹之後，自然的黑夜與塗寫的激情雙重降臨，黑色來自於大地的腹部，那焦炭的積澱，那深沉的面容，需要撫慰，自然的餘象只能來自古老廢墟與壁畫上殘留的餘影，或者是月夜下的山巒與花枝有待于重新進入睡眠，當代繪畫只有充分接納古舊又深遠的時間性，才可能抵禦現代性輕浮與泡沫的瞬間，讓凝視安息。花朵的姿容已經被時光之刀所裁剪，不再嫵媚與豐滿，但除了繪畫又有何處可能接納花枝的魅影？王劼音的新山水與新花卉，看似帶有古代山水畫的餘象記憶，其實是畫家以顏料隨意滴灑在畫布上留的斑駁痕跡信筆勾勒開始的，以孩子氣的筆觸隨意勾勒出的山形，帶有抽象色塊的形狀，擬似山石肌體，在傾斜的險峻中，在時斷時續的起伏中，其不斷生長與蜿蜒變化的姿態，富有美妙的韻律，而且整個畫面彌漫著煙嵐的色調，山石與枝葉的交織中充滿了迷離的煙色，讓我們感受到黃公望的石壁重疊與王原祁的氣團凝結，因而整個丘壑，那守護我們生命的古老心臟，就如同夜晚的花朵一般在不止息地開放。

新山水要吸取的是大地的靈氣，是雲煙彌漫中的偶發性，畫家利用被稀釋的丙烯顏料對於畫布的滲染性，以斑痕與肌理隨處點綴，一切看起來都漫不經心，如同孩子塗鴉，但仔細品味卻又妙不可言，藝術的魅力在於把生命的苦澀消解於無形，表面看起來如孩子們的芽語，實則透出內在的老辣，這是中國「生拙」美學的當代復蘇。整個畫面蒼茫渾厚，融入煙色與夜色的詩意，如同炭筆所畫的素描稿，如同古老壁畫的殘痕，如同山石與花枝自身投影在世界上的剪影，因此繪畫不是用來凝視的，而是與之一道呼吸的，這就是煙雲供養的生命原理。在塗寫之中隱含色塊構成，把自然的結構隱含在重疊色色塊與煙色一般的迷夢中，啟動了古典的煙嵐疊嶂圖，在曖昧的煙嵐浮動中，王劼音的作品讓我們重新感受到古典山水畫的餘韻，既有「坐看雲起時」的詩意，又有「空山不見人」的禪意，如此拙稚又如此蒼辣，這正是中國文化特有的「蒼秀」美學在當代的重構。

中國當代繪畫不同于西方在於充分接納時間與歷史留下的蒼茫印記，接納自然造化的原初記憶。在散淡的閒筆與高古的意境之間，繪畫體現了畫家內心的純淨與安詳。王劼音的作品就體現出「水墨性原理」，本次展覽中，丙烯與水墨作品之間有著內在的對話，即讓事物回到把事物最為簡樸的狀態，或還原為原點，如同水墨作品與一個個傳統山水畫的「苔點」點出投影一般的巨幅山水畫，看似抽象，實則隱含自然起伏的身影，讓我們看到了老藝術家不斷深入存在深淵的勇氣。

當我們凝視那些花卉，其色調是另一種的中國色，另一種的虛色美學，從素樸的色感出發，看似黑白，卻隱含青綠與赭色，有著「返景入深林，覆照青苔上」的色感，在王劼音手上，繪畫的表面生成為一層新鮮又有重影的胎衣，既有著敦煌壁畫的拙樸構圖與古舊色調，又有著花朵充分盛開時的搖曳姿態，其剪影般的構圖讓我們看到了馬蒂斯晚期剪紙作品的簡潔，但又我們感受到人物畫上衣褶邊緣的震盪，王劼音的作品體現了中國當代繪畫的魅力：能夠把西方抽象的塊狀與中國傳統的大寫意線條，以天真浪漫而花影重重的詩意結合起來，從而在時尚與永恆，玄遠與迷醉，古舊與性感之間，連接了時間的縫隙，自然的魅影得以復活。

萬物生長，萬物如花，繪畫只是讓這種盛開輕盈地君臨，在這些妙不可言的作品上，整個世界好像剛剛醒過來，在恍惚之中，顯露出自身迷蒙的詩意，畫家讓這些自然之物以其美妙的身影自身顯露在繪畫上，或者雲煙集翠，或者花骨生韻，繪畫將自身打開為開懷的姿態。在中國古典與西方抽象之間，王劼音的作品如空山中的翠語，發出幽蘭之香，當今中國繪畫乃是恢復古典意境的深度與詩意，但又是以日常偶發的方式，以看似人人可為卻無人可做出的悖論方式實現出來，已過七旬的藝術家，讓我們重新體會到繪畫的可愛與尊嚴，以及煙雲供養的奧義。